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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百强县的“清尘”之路

在酒埠江中心卫生院一层地面上,画着“0”型的6分钟步行试验路线,用于对患者肺功能进行评估。

20年前,伴随煤炭价格市场化改革,地层下潜藏的数亿吨“黑金”,让湖南省攸县一跃成为全国经济百强县。一时间,“攸县人”成为财富的代名词。

腰包鼓起的同时,尘肺病这个嗜血的幽灵也在吞噬这里的苍生。20年后的今天,攸县有尘肺病患者5000余人。去年,中央财政划拨1.92亿元支持全国多地开展尘肺病康复站(点)建设。惠于此,攸县同年在酒埠江中心卫生院、黄丰桥中心卫生院以及鸾山镇卫生院启动了3个尘肺病康复站试点建设工作,免费为患者提供康复服务。

可预防不可治愈,意味着患者一旦被确诊尘肺病,肺部纤维化的进程便不可逆转。因此,与传统意义的康复不同,尘肺病康复只能尽力延缓患者病情进展,拖慢滑向死亡深渊的脚步。

1.窒息

四月的攸县,阴雨绵绵,一下就是数日。

早上8时半,李爱忠撑着伞,准时来到酒埠江中心卫生院尘肺病康复站。虽已入春,但他仍裹着厚厚的棉服,每走几步便停下来,弯下腰,咳嗽几声,一张被岁月雕刻的脸蜡黄消瘦,布满皱纹。

李爱忠是一名尘肺叁期患者。而他,早已经给自己买好了棺材。

20年前,作为土生土长的攸县人,彼时不满20岁的李爱忠“上了矿”。“到处都是小煤窑。”李爱忠说,虽然当地煤储丰富,但开采条件差,不太适宜大型机械施工,给了小煤窑生存的空间。“李爱忠们”就在星罗棋布的小煤窑辗转着,“哪个给的钱多,就去哪儿”。

矿上分为大工和小工,前者主要承担爆破、挖煤等工种,在井下一线作业,工资高,后者则在井外从事运输等杂务。李爱忠是一名放炮员,在开掘煤石前,他要先在井下埋好炸药,随着轰的一声,坚硬的矿石被炸成石块,矿工再入井挖煤。

并非每次爆破都能成功。在李爱忠的记忆里,由于技术落后等原因,几乎每3天就会出现一次哑炮,“埋10个,没准儿有3个没响。”但具体有几个哑炮,全靠放炮员的耳音。“我们(放炮员)都有这个本事,耳朵一听,就知道哪几个没响。”

除了出色的声音辨识力,要干好这一行,还得有过人的胆识。一旦出现哑炮,放炮员要冒着随时发生爆炸的风险,第一时间下井处置。井内,大量尚未散去的烟气和尘土直冲鼻腔。没有氧气瓶,也没有任何防护措施,李爱忠眯着眼屏住呼吸,沿着头灯发出的光束匍匐前进,要以最快速度找到哑炮并处理掉。

“要快,不然会憋死。”李爱忠说,第一次成功处理哑炮升井后,极度缺氧的他弯着腰,大口大口吸着气,脸上沾满了黑黄色的泥水,布满血丝的眼珠格外凸出,可怖的样子把井上的工友吓了一跳,那是他第一次体会到窒息的感觉,“像过了次鬼门关”。

2.月光

虽然风险极高且接尘量大,但揉搓着手中的百元大钞,李爱忠被煤尘黢黑的脸上露出两排满意的白牙,“能娶上媳妇了”。

十余年后的一天,李爱忠如往常一样在井下埋炸药,突然,浑身一下没了力气,喘不上气,两腿也不听使唤,顺势便瘫坐在地上,在工友搀扶下才升井。“是个大晴天,日头晃得人睁不开眼。”李爱忠至今仍记得升井后的情形,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在矿上干活。随后,他被确诊为尘肺叁期。

尘肺病不断吞噬这里的生命,但彼时的村民知之不多,快速鼓起的钱包让人们顾不得其他,更极少采取防护措施。“只知道一些人是得肺病死的,但具体是啥,不知道,也没人问。”李爱忠说。

疾病不仅带来躯体的苦痛,曾经的小康之家也逐渐败落。终日咳嗽,让李爱忠提不起食欲,身子也愈发瘦弱,身高1.65米的他,体重一度下降到78斤,只能靠药物和氧气维持。他不愿连累家人,主动提出和妻子分床,只在自己床边留下一个痰盂,“不能两个人都垮了”。

暗夜来临,就是李爱忠最难熬的时候。持续不断的咳嗽让他难以入睡,只能靠在床头。有段时间,他常梦到自己又回到井下处理哑炮,轰的一声,矿井垮塌,碎石裹挟着尘土一齐向他袭来。那一刻,窒息感再次迫近。

惊醒后,庆幸只是噩梦的同时,现实中的窒息感仍未放过他。漫漫长夜,李爱忠只能借助手机熬过,屏幕散发出的幽幽白光,是暗夜里最后的慰藉。但随着病情加重,李爱忠连手机都拿不住了,但他舍不得开灯。为了抓住仅有的光亮,李爱忠让家人把窗帘拉开,皎洁的月光透射进来,照在脸上,这让他感觉自己还活着。

最怕的是阴云密布的夜晚。这时,李爱忠会瞪大眼睛,竭力从云缝中找寻一丝微光。墙上的钟摆滴答作响,仿佛在不断拉近他和死神的距离,“感觉自己快不行了”。

3.气球

“这种事,太多了。”潘志伟叹了口气,摇摇头说。由于对尘肺病的认识不足,加之尘肺壹期、贰期的临床症状不明显,当地很多矿工一旦确诊,往往已是终末端的叁期。

潘志伟是黄丰桥镇中心卫生院副院长,也是一位土生土长的攸县人,2003年毕业后在卫生院工作至今。“我们医院送走的尘肺病患者,不下100个。”潘志伟说,其中一位患者给他印象至深。临终前,患者胸片上只剩下一把白花花的“棉絮”。家属不断安慰,“医生已经尽力了”,才慢慢闭上双目。

“真的尽力了吗?”此后,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潘志伟的脑海里。虽然无法扭转患者肺部纤维化的结局,但潘志伟觉得,也许可以通过康复的手段延缓这一进程,提升患者生活质量,让其有尊严的走完人生最后一段旅程。“我们基层医生没有太多的理论知识,但大量的临床经验告诉我,仅仅靠药物和氧气,并不能延缓病情,过于依赖这些有时会适得其反。”潘志伟说。

2014年,一次偶然的机会,潘志伟到湖南省人民医院进修时,了解到有关呼吸系统疾病康复的前沿知识和方法。虽然不是专门针对尘肺病患者,但通过与省级专家沟通,潘志伟认为,这些方法同样适用于尘肺病患者。

回到卫生院后,潘志伟自费购买了一些简易的康复器材。第一个,是并不起眼的气球。“既便宜又实用。”潘志伟说,吹气球对常人很简单,但对尘肺病患者却颇具难度。“尘肺叁期的患者吹上一两下,就喘不上气了。”

起初,每次练习后,患者都伴随一阵剧烈咳嗽,这让大家有些抗拒。“小步快走。”潘建伟鼓励大家,从吹一两下开始,每次练几分钟,一天多次练习。一天,一周,一个月,慢慢地,有些患者的肺功能出现好转迹象,这也激发了其他病友的积极性。以前只能靠氧气卧床的患者,有些甚至能在走廊里慢慢踱步。这让潘志伟看到了希望,但他坦言,尘肺康复站建设还处在起步阶段,很多康复方法也在不断摸索中,“正在和省级专业机构联合申请相关科研课题,从循证医学角度评估目前的康复措施对延缓病情的功效”。

“确实有效。”酒埠江中心卫生院尘肺病康复站护士谭玉说,平日里,该院尘肺病患者的康复训练就由她负责。“虽然患者肺部纤维化还在发展,但发病次数、住院次数都明显减少了。”谭玉表示,目前基层医护人员对尘肺病康复了解还不足,“希望将来能给我们更多的进修机会,提升技能水平”。

4.六分钟

八点半,酒埠江中心卫生院尘肺病康复站。

经过数月康复训练,李爱忠的身体状况已有了明显好转。“买好的棺材暂时用不上了。”

康复站设在卫生院一楼,运动康复室、理疗室、六分钟步行实验等功能区域一应俱全。此外,还配备了吸氧装置、智能关节康复器、呼吸训练器等专业设备,并配有急救药品。

楼层地面上,有一个蓝色的“0”型,并标识着数字距离,“这就是六分钟步行试验,用来对患者肺功能进行评估。”谭玉说,测试者要以最快速度沿着“0”型转圈走,6分钟内步行距离达到450米才算及格。谭玉清楚地记得李爱忠第一次测试时的情形。“总共走了不到1分钟,连10米都不到就坚持不住了。”

“现在可以了。”李爱忠边说边给记者演示,虽然走得很慢,但已经能坚持走上6分钟,不过,仍未达到450米的及格线。“继续加油啊!”谭玉在一旁鼓励道。

“你可比刚来时强多了。”贺开信笑着对李爱忠说。贺开信也是一名尘肺三期患者。相比李爱忠,他的情况要好些,第一次做6分钟步行测试,就走了500多米,但他不敢懈怠,每天坚持康复训练。

贺开信告诉记者,起初,自己并未对康复抱太大希望。“当时正在住院,医生说,现在有了康复站,对我的身体有好处,还免费。”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贺开信开始了康复训练。

最先接触的是呼吸训练仪。一根软管连接一个装着塑料球的仪器,患者顺着软管呼气,气流将塑料球顶起,顶得越高、停留时间越长,效果越好。“还有这个,弹力带。”贺开信指着墙上挂着的三条带子。弹力带分为绿色、黄色和红色,不同的颜色意味着不同的弹力大小。黄色的重量最小,是3磅;红色是5磅;绿色的最重,有10磅。训练时,可以选择不同的姿势,比如,双手拉住弹力带的两端,像做拉力器一样反复拉伸。这个动作,贺开信现在每天能做上几十次。

“这些训练动作并不复杂,核心目的是提升患者的肺功能。”谭玉说,得益于攸县将尘肺病康复站与尘肺病定点医院融合建设,患者在治疗的同时就能参与康复,尤其是长期住院的尘肺三期患者,不必每日舟车劳顿。即便出院后,在这个不大的镇上,每日往返也不会超过半小时。

“赶紧把外衣穿上。”刚做完锻炼的贺开信额头已微微冒汗,谭玉赶紧叮嘱道,“尘肺病患者最怕的就是感冒,一次感冒,就可能加速肺功能的衰退”。

5.寄托

健身操、弹力带、呼吸训练器,康复的项目有限,动作也较为单一。“要坚持下来,别说这些患者,就是常人都很难”,谭玉感叹道。

强烈的求生欲,是大部分尘肺病患者坚持康复的原动力。“不能死在父母前。”贺开信说,他有两个孩子,不久前自己刚刚“升级”当了爷爷,这些都让他对未来充满期待。

“我们有个微信群。”贺开信指着手机说,在这个名为“酒埠江中心卫生院尘肺康复”的微信群,大部分是60秒的长语音,“没啥文化,很少打字。”贺开信说,长语音里,有家长里短,有对病情的担忧,有对家人的惦念,更有对生命的眷恋。

每天的康复运动也是病友间交流的好机会。谭玉坦言,大部分尘肺病患者都有焦虑或抑郁情绪,虽然医护人员也经常与他们沟通,但比起病患之间的交流,似乎总少了一丝共情。

除了病友间的扶持,家人的关爱更为关键。2018年至今,陈冬娥已陪伴丈夫洪升虎在医院住了4年。那一年,洪升虎被确诊为尘肺叁期,“没想到这个病这么可怕,这么折磨人”。陈冬娥说。从此,她既是妻子也是护工,每晚在丈夫床旁打地铺,偶尔赶上有空病床,才能“在上面伸伸胳膊腿”。

记者注意到,包括洪升虎在内,尘肺病患者的病房,门窗都是打开的,“晚上也这样,一年四季都要开着。”陈冬娥解释,一个病房有三四张病床,一旦关上门窗,他们就会憋醒。夏天尚可,最难熬的是冬天。隆冬的深夜,冷风穿堂而过,陈冬娥要裹上厚厚的棉服,再盖上两层被子,才能勉强入睡,但她不敢睡得太深,“夜里要起来看看他,被子是不是没盖好,千万别感冒了”。陈冬娥说,有时,还得忍受丈夫的坏脾气。“像个小孩子,毕竟身体不舒服,不跟他计较。”

4年,丈夫的一举一动都在影响着陈冬娥。哪天咳嗽的次数少了,有胃口了,身体有劲儿了,陈冬娥的心情也变得格外开心,“像过年似的”。哪天感冒了,喘不上气了,陈冬娥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儿。生病后,夫妻二人都没了工作,主要靠政府的救济金和两个儿子接济。“两个孩子经常回来看看,他们也不容易。”陈冬娥说。

在康复站,像洪升虎夫妇这样的患难夫妻还有不少,长期的照护让双方成为彼此生命的寄托。“特别让人感动,如果没有家人的关爱,这些患者恐怕很难坚持到现在。”潘志伟说,除了医患相互配合,家庭的关爱、患者间的关心、社会各界的关怀,都对尘肺康复效果有着极大影响,“只有凝聚起来,像攥紧的拳头,合力打向死神。”

“我要好好活着,为了她。”洪升虎看着坐在病房角落里的妻子,小声对记者说。

6.清尘

曾因煤炭资源跻身全国百强的攸县,近些年正努力降低尘肺病给当地百姓带来的苦痛。

据介绍,2014年以来,县财政每年贴补专项治疗费用,累计投入5000万元,尘肺病患者住院治疗费用经医保报销和财政补助解决98%以上。以2020年为例,全县农民工尘肺住院近1.2万人次,总费用2939余万元,医保支出2204余万元,其他补助700余万元,平均下来,每位患者几乎不用自付费,有效减轻了治疗负担。

此外,自2006年起,县财政每年拨付200余万元救助资金,用于农民工尘肺病患者生活救困,民政部门将“三无”人员和低收入患者全部纳入低保,竭尽所能解决尘肺病患者生活困难。

值得注意的是,既往攸县小煤窑居多,很多尘肺病患者找不到所属企业,因此无法确定责任主体。据统计,目前该县5000余名尘肺病患者中,大部分是经省市职业病诊断机构临床诊断认定的无责任主体的农民工尘肺病患者。为此,湖南省及攸县拨付专款,用于其治疗费用的报销,切实减轻这部分患者的负担。“他们曾为攸县的经济发展作出贡献,这是应有的反哺和回馈。”当地一位政府官员说。

“还有一件事值得关注。”潘志伟说,目前纳入康复的大多数是尘肺叁期患者,而更能从中获益的壹期、贰期患者往往未参与康复。潘志伟所在的黄丰桥中心卫生院尘肺病康复站,有近千名尘肺病患者,其中叁期患者近200人,参与康复的几乎都是这些人,其余800余名壹期、贰期患者均未参与。

“主要是经济因素。”潘志伟说,这些患者大部分没有临床症状,又是家里的顶梁柱,轻易不会舍弃挣钱的时间来做康复。期待未来相关部门能出台政策,比如,对参加康复者予以一定补贴,解决他们的后顾之忧后,才能有更多患者参与到康复训练中来。同时,在无明显症状尘肺患者中开展尘肺预防和康复宣传,通过培训使其掌握肺康复知识。

在解决存量的同时,攸县也将关口前移,遏制增量。当地一位政府官员告诉记者,按照国家要求,该县近年来关停了诸多不合规的小煤窑,矿厂数从高峰期的数百家缩减至27家。

同时,加大职业卫生工作力度,督促企业做好预防管理等相关工作。2021年,由卫生健康部门牵头,协同人社、环保、应急等10个部门,成立专项整治办公室,补强执法队伍。围绕法制宣传、信息摸排、监测监督等方面,全面开展职业病防治攻坚行动,从源头预防尘肺病的发生。

“希望能在这里建一座尘肺病防治博物馆,记录这段历史,让后人铭记并以此为鉴。”当地一位官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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